(萧按:这篇文章是《武夷山: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》画册的前言。武夷山我去过至少五六次,对闽北文化也用过一点功,因为太熟,写起来特别费劲。总之完稿之后,我的感想居然是,我擅长撰写陌生题材的文章。)
武夷山是著名风景区。同时,它还是一条山脉和一座城市的名字。
广义的武夷山指武夷山脉,位于中国东南,与海岸线平行,是赣江和闽江的分水岭,也是江西和福建两省的分界线。武夷山脉长约多公里,北起闽北的浦城县,南抵闽西武平县,平均海拔米以上,北段比较高峻,主峰黄岗山海拔米,是中国东南大陆最高峰。武夷山脉哺育了福建的最大河流闽江。闽江三大支流——建溪、富屯溪和沙溪——分别源出武夷山脉的北、中、南部山区。
曲利明问我:“武夷山意味着什么?”
我想了一下,说:“闽山之巅,闽水之源。”
但是在口语里面,广义的武夷山并不流行。我的老家泰宁县位于武夷山脉中段杉岭之南,也属于武夷山区,但我们谈到武夷山,指的都是原崇安县方圆70平方公里左右的武夷山风景区。这是狭义的武夷山,也是最通行的武夷山含义。
武夷山风景区的地貌与武夷山脉完全不同。其一,武夷山景区是红色的,正如南朝文人萧子开所言:“武夷山,其高五百仞。岩石悉红紫二色,望之若朝霞。”其二,武夷山是岩石山峰,明人吴拭曾说:“武夷,骨山也,磅礴一百二十里,外山始有肤。”骨,石也;肤,土层也。总之,从色彩、岩层、造型等角度看,武夷山景区都与周边环境迥异,像是在翠绿的武夷山脉北段嵌入了一片红色山石盆景。这块盆景十分迷人,有“奇秀甲东南”的美誉,是蜚声中外的风景名胜。
我来过武夷山多次,但始终与附近的黄岗山失之交臂。九曲溪清澈的流水,让我对涵养水源的高山生态无限神往。年底我专程赶来登黄岗山,当地朋友说,黄岗山为闽赣两省界山,最近双方关系很僵,江西方面的检查站对福建登山车辆一律拦截,你上不了黄岗山的。预言成真,车至桐木关,果然遭遇无情的堵截。我绝望地看着栏杆后面那条通往黄岗山的沙土路,垂头丧气掉头。
从桐木关回程的路上,一个深远而笔直的V字形大峡谷展开在我面前。武夷山脉的千山万岭,仿佛经过一只巨手整理,排列出恢弘整齐的大通道。这是桐木溪——大竹岚构造断裂带。溪边的坡地上,散落着桐木村的屋舍、菜地和茶园。别看茶丛瘦小孱弱,桐木村所产正山小种,晚清曾风靡英国,是世界红茶的鼻祖。
山中甚是清幽。三港的溪桥边,一群猴子正在戏耍,浑不畏人。满川冲刷得光滑洁净的河卵石,溪水欢快地流过,近看却空若无物。水底石子上,布满游移不定的鱼鳞般光纹。岸树的影子倒映在河床上,被流水不停地浣洗,颤动着。我多年没有见到如此清澈的溪流了。如果不是因为寒冷,也想把自己投入水中冲洗一下。
武夷山自然保护区面积平方公里,年建立,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人与生物圈保护网,年成为世界自然遗产地。保护区内的森林覆盖率达到96%以上,是世界同纬度带最完整、最典型、面积最大的中亚热带原生性森林生态系统。
保护或遗产,都是不祥的悲情词汇。事实上,我们缺乏自信,担心经济和社会发展对地球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,所以精心选择一些物种丰富的地区制成标本,封存起来。它们是身负特殊使命的信使,如同诺亚方舟一样,目的是穿越大浩劫,直接抵达未来的时代。如果生态系统最终崩溃,我们的子孙后代至少还保有它的片鳞只甲,一些小小的基因库。他们可以在这里恢复、重温和体验人类关于自然的记忆。也许,他们能够重建自然生态。
武夷山,是自然的标本和信使,是我们时代送给未来的礼物。
每年有大量海内外游客,赶来观赏武夷山的风景。玉女峰、大王峰、天游峰、大藏峰、白云岩、晒布岩、换骨岩……以及一条回旋于36岩99峰之间的九曲溪。曲曲山回转,峰峰水抱流。最惬意的游览是坐在竹筏上漂流,顺溪而下,检阅一座座迎面而来的奇峰异崖;最艰苦的,是亲自去攀登那些山头,领略天游之险或幔亭之秀。
武夷山之美,主要来自于54平方公里的丹霞地貌。丹霞地貌堪称一种风景地貌,其岩层为红色,纵向节理特别发育,往往风化为悬崖峭壁,瑰奇险绝,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。整个大武夷地区,武夷山、泰宁金湖、永安桃源洞、连城冠豸山均分布有大小不等的丹霞地貌,结果都成了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。
武夷山的红色沙砾岩层形成于中生代晚白垩纪,距今约1亿至万年,为陆相碎屑沉积,经新构造运动抬升,数百万年的流水侵蚀,最后形成顶平、身陡、坡缓的赤壁丹崖。站在高处眺望,所有山峰大致处于同一个平面上,山顶平缓,郁郁葱葱;群峰被锲而不舍的流水切割得沟壑纵横,处处悬崖绝壁;山谷则林木茂盛,流水潺潺。丹霞地貌的主要景观类型有岩柱、石墙、断壁、岩穴、巷谷、一线天等。
坐在竹排上漂流,能看见溪岸绝壁上的岩穴出露一些船型棺木,称架壑船棺。我们对悬棺的主人了解很少,只知道他们生活于距今年前后。他们选择武夷山作为葬身之地,是这片山水最早的知音。他们奇特的葬俗也成了一种景观。
福建开发较晚,上古文献关于武夷山的记载较少。《史记》称,汉武帝曾遣使祭祀武夷君。但武夷君是谁,还存在争议。相传,以长寿著称的彭祖与儿子彭武、彭夷曾隐居于此,武夷山因此得名。有一种观点认为彭氏兄弟就是武夷君。
第一个陶醉于武夷风光的名人是南朝文学家江淹。公元年,江淹贬谪为吴兴(今浦城县)令,常来武夷游览,他写道:“吴兴地在东南峤外,闽越之旧境也。爰有碧水丹山,珍木灵草,皆淹平生所至爱,不觉行路之远也。”碧水丹山,因此成为武夷山的别称。
唐宋元明清,游览武夷山的文人雅士真是太多了,如李商隐、李纲、杨亿、晏殊、辛弃疾、陆游、叶适、洪迈、吕祖谦、萨天锡、刘基、王守仁、钟惺、戚继光、徐渭、屠隆、董其昌、谭元春、王时敏、施闰章、査慎行、潘耒、朱彝尊、袁枚、魏源等。九曲溪边的岩石上,镌刻着无数题咏。原来,你的游伴,还有那么多著名人物。
武夷山之美,前人早已曲尽其妙。“天下山水,至武夷诸峰,奇诡极矣!……十里之近,九曲之内,变幻百出,姿态横生:或连脊异形,或一山两状;一捩舵而圭壁改观,一转盼而方圆异质……布列尽乎天巧,体制疑于人为。游观到此,将谓造物者有独私矣!”(《登武夷山大王峰记》)这是明代作家李元阳的感叹。
清代诗人袁枚70岁游武夷,以文论山,曾经比喻说:“武夷无直笔,故曲;无平笔,故峭;无复笔,故新;无散笔,故遒紧。”(《游武夷山记》)他又表示自己年老且衰,看到此山,足以观止:“自幸其游,亦以自止其游也。”他下决心不再到处行游了。
唐宋之后,武夷山成为儒释道活动的重要场所,逐渐变成三教名山。南宋大儒朱熹五曲溪畔授徒讲学,武夷山被誉为“道南理窟”。道教将武夷山列为第十六洞天,冲佑观号称“武夷巨构”,名闻遐迩。佛教亦十分兴盛,高僧云集,寺庙连绵,名刹如天心禅寺是著名的道场。
武夷山是一座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兼胜的名山。年12月1日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武夷山景区、自然保护区和闽越王城遗址等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和文化遗产名录,成为全人类共有的财富。如果说武夷山是驶向未来的方舟,那么它携带的,还有丰富的中华文化标本。
武夷山地区很早就有人类居住。史前有石器文化和神秘的船棺文化;秦设闽中郡,武夷山纳入秦帝国版图;公元前年,汉高祖分封无诸为闽越王,建闽越国,武夷山属闽越国。
闽越国是福建历史上第一个地方政权,一度相当强盛。公元前年,因为反叛中央政权,被汉武帝所灭,存国92年。司马迁的《史记·东越列传》曾花了个字描述闽越国的兴衰,但还留下许多疑问,我们甚至不知道闽越国的都城到底设在哪里。近半个多世纪以来,关于这个神秘王国的最大考古发现,是武夷山城村的闽越王城。闽越王城面积48万平方米,有宫殿、祖庙、城墙、道路、排水系统等遗迹。学术界相信,武夷山是闽越国的核心区域之一。
闽越国灭亡后,所有居民被强行迁徙到江淮地区,闽地遂空。福建文明史再一次重新开始。从三国孙吴时代至南宋,是闽北文化由草创臻至巅峰的一千年。
北宋淳化五年(),武夷山地区设崇安县,隶属建宁府。随后的两百多年间,武夷山科举发达,人才辈出。北宋著名慢词作家柳永,抗金名将吴玠、吴璘兄弟等,都是武夷山人。然而,真正将闽北文化推上顶峰,并深刻影响中国思想史进程的,却是武夷山的理学家群落。
福建的理学,是由二程(程颐、程颢)两位闽籍弟子杨时、游酢从河南传回的。杨游二人程门立雪,传为千古佳话。将乐人杨时回闽后,将理学传授给沙县人罗从彦,罗从彦又传给延平人李侗,李侗再传给朱熹。这是学术史公认的主线。杨、罗、李都是南剑州人,又称南剑三先生。
主线之外,还有副线,集中在武夷山。当时的崇安籍大臣胡安国也治理学,私淑二程,他和三个儿子胡寅、胡宁、胡宏及侄儿胡宪,被后人称为胡氏五贤,为福建早期理学的重要代表人物。
有意思的是,胡安国与胡宏父子,在湖南的影响比在福建大。今年我去长沙岳麓书院采访,追溯湖湘学派的源流,才知道胡氏父子多年在衡山讲学,是湖湘学派的开创者。胡宏的弟子张栻,把湖湘学派发展到高峰,同时将重心转移到了长沙岳麓书院。后来,朱熹应张栻之邀,来到岳麓书院讲学,并拟定书院学规。闽学与湖湘学派渊源极深。
说到武夷山的理学家群落,朱熹是最重要的一个。朱熹祖籍徽州婺源,因为父亲朱松在闽北做官,所以在闽北出生长大。年,朱松临终之前托孤,安排14岁的朱熹随母定居崇安五夫里,从学于著名理学家刘子翚、刘勉之和胡宪三人。朱熹早年的学术思想来自于五夫里的学者群。后来,刘勉之把女儿嫁给了他。
朱熹19岁中进士,24岁首次拜访李侗,与他一生最重要的导师相见;33岁,正式拜李侗为师,同时也成为二程的四传弟子。朱熹不爱做官,一生从政的时间加起来不过7年,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武夷山地区著述讲学。年,朱熹在五曲建武夷精舍:“使弟子辈具畚锸、集瓦木,相率成之。元晦躬画其处,中以为堂,旁以为斋,高以为亭,密以为室,讲书、肄业、琴歌、酒赋,莫不在是。”(韩元吉《武夷精舍记》)山水清韵,夹杂着论辩与思想的火花。
朱熹及其门人倡道武夷山,给这座名山增添了光荣。武夷山因此成为中国中古新儒学——朱子理学的发祥地。这种学说,由于统治者的提倡,成为封建社会后期的官方意识形态,对中国的影响既深且巨。
两宋三百年辉煌之后,元明清三代,闽北文化进入了缓慢的衰退期。武夷山人才寥落,山川黯然。幸好武夷山茶文化渐成气候,另辟一番崭新的天地。
不说汉唐那么久远的事了。北宋丁谓、蔡襄在建州监制龙凤团茶上贡,建茶享有名冠天下的美誉。但那时的建茶,指的主要是建瓯的北苑茶,武夷茶只是附庸。元初,浙江行省平章高兴首开武夷茶上贡之风,接着九曲溪畔建了皇家御茶园,武夷茶声名鹊起。明初,朱元璋诏罢北苑贡茶,武夷茶改制炒青绿茶,后来居上,逐渐成为建茶的代表。
清代是武夷茶的全盛时期,在茶艺上完成了两大创新:一是清初发明了半发酵的乌龙茶,导致武夷茶由绿茶转变为武夷岩茶;二是清末发明了以正山小种为代表的全发酵红茶。
岩茶是武夷茶中的上品。清代崇安县令王梓《茶说》云:“武夷山周回百二十里,皆可种茶。茶性他产多寒,此性独温。其品为二:在山者为岩茶,上品;在地者为洲茶,次之。”也就是说,惟武夷山丹霞地貌景区所产,才称岩茶。但岩茶产量有限,当时就有许多外地茶叶运到星村墟市出售,冒充岩茶。
武夷岩茶既然是一种新品类,于是产生了新的品茗方式,小壶,小杯,不厌其烦地添水斟茶,人们称为功夫茶。大约到了清后期,功夫茶已经风行漳泉、潮汕和台湾地区。连横《雅堂先生文集》说:“台人品茶,与中土异,而与漳、泉、潮相同。……茗必武夷,壶必孟臣,杯必若琛,三者为品茶之要,非此不足自豪,且不足待客。”至今,闽南、粤东和台湾,仍然是功夫茶的大本营,但安溪铁观音后来异军突起,与武夷岩茶分庭抗礼。
武夷岩茶很早就销往境外,赢得国际声誉。清中期以前,武夷山的下梅是闽北茶叶集散地。从下梅出发,北上分水关,在江西铅山县下信江,入长江,上溯武汉,转汉水至襄樊,经晋城、大同、张家口、库伦(今乌兰巴托),到中俄边境重镇恰克图,这条全长近公里的“茶叶之路”,将武夷茶源源不断输往俄罗斯和欧洲。接着海上茶路兴起,因为清政府只开放广州独口外贸,武夷山的茶叶由陆路运往广州,路线为:过分水关至江西铅山,再由水路沿信江入鄱阳湖,上溯赣江上游,转陆路过梅岭入广东,经北江水路至广州。
武夷岩茶出口海外,最方便的路线是沿崇阳溪、建溪入闽江,直下福州港。这也就是鸦片战争战败后,英国人力争福州开埠的原因。按清江苏巡抚梁章钜的说法,中国最初只同意开放广州、厦门、宁波、上海四个通商口岸,但是英国人坚持要列入福州,遂成五口通商。他说:“该夷所必需者,中国之茶叶,而崇安所产,尤该夷所醉心,既得福州,则可以渐达崇安。”随后的数十年里,福州成为一个繁华的茶港。
很少一种物产承载了武夷岩茶那么厚重的历史。我从前不大欣赏,觉得岩茶发酵太过,失去了清香。去年底访武夷茶专家黄贤庚先生,他送我两盒自制的大红袍,回家细品,觉得醇厚沉郁,齿颊留芳,回味深长。我终于领会了这种茶的高妙。
写作时,我身边放着简单的功夫茶具。轻轻啜饮一口,舌尖略感苦涩。我最喜欢岩茶的这点苦涩,仿佛无数岁月从舌尖上轻轻掠过;接着,口舌生津,韵味深厚,像是徜徉于山水之间的灵魂那样丰盈。小小一盏岩茶,也是我们体验武夷山的方式之一。
这是一个好消息:驶向未来的武夷方舟,除了生态、理学,还运载了满山满谷的岩茶。
年2月19日于鹭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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